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妙境同臻

2000-07-27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1923年8月的一晚,在夕阳已去,皎月方来的时候,朱自清与俞平伯,这两位现代散文领域的名家,坐在同一只“七板子”小船上畅游了秦淮河。回去后,他们同以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为题,各自写了一篇散文,尔后,又刊登在次年1月25日出版的同一期《东方杂志》上,成为现代散文史上的一桩佳话。

这两篇传世的散文,写的是同一时间,同一场景,同一见闻;可是,在艺术风格上却各具特色。有的文学评论家说,同是细腻的描写,缠绵的情致,俞先生的细腻而委婉,缠绵里满蕴着温熙浓郁的氛围;朱先生的则是细腻而深秀,缠绵里多含有眷恋悱恻的气息。如果用作者自己的话来形容,俞先生的可说是“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”;而朱先生的“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”。

就内容来看,他们所感知、所记述的,或抒诗怀,或重“主心主物的哲思”,也有明显的差异。朱先生偏重于自然景物的描写,在他的眼中,那是“疏疏的林,淡淡的月,衬着蔚蓝的天,颇像荒江野渡光景,”“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,淡淡的影子,在水里摇曳着。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,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,交互的缠着,挽着;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。”而俞先生则着力于心境的刻画,而且,带着禅意与哲思,他写道:“又早是夕阳西下,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,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?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?寂寂的河水,随双桨打它,终是没言语。”“犹未下弦,一丸鹅蛋似的月,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,冉冉地行来,冷冷地照着秦淮,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。归途的感念,这一个黄昏里,心和境的交萦互染,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。”“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。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,我们不信它是没有。勉强哲学地说,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‘空’,既不当鲁莽说它是‘无’,也不能径直说它是‘有’”。

朦胧、飘渺,各有千秋,美蕴、诗情,同臻妙境,使得这两篇名文长传后世,润泽着我们的文学园地。

应该说,这种同时同地以同一题材写作同题散文的现象,在文学史上是极为鲜见的。有时,某一景观尽管激发了作家、诗人的创作情趣,但当他们发现已经有人提笔在先,而且很难超越,便再不肯去蹈袭前人,步其后尘。最有名的事例,便是当年李白来到黄鹤楼上,登临远目,兴会淋漓,本想把笔题诗,无奈崔颢已经写了一首格调高远的七律,他便不再动笔了,说: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题诗在上头。”

这件事反映了古人严肃的创作态度和虚怀若谷的精神。其实,以李白之高才妙笔,如果再写一首,也未必就逊色多少,说不定还会大大超过崔诗。客观事物有无限的丰富性,哪一个作家也不可能穷形尽相,独占了风光。正如有的作家所说:人和人的眼睛是不同的。每个人的瞳仁,实际上是长在自己的心灵上。他们只能看见各自心灵所给予他们的那个界限之内的东西。鲁迅先生就说过,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,其实是不能够的。

世上并没有纯客观的形象,艺术生命是作家、艺术家所赋予的。题材意义的开掘有着广阔的余地,表现对象的选择性更是无限的。在审美鉴赏与创作过程中,一方面是客观对象所展示的自在空间,一方面是人以自身经验与想象力构建的主体空间,或者说是心灵化的世界,它们为主体与对象的结合,提供了多种多样的可能性。

就一定意义上说,作家对客体的揭示,常常是一种主观的选择,一种人各不同的个性化反映。通过观察,作家捕捉到了各种信息素材,而后对这些信息素材进行有选择性的反馈处理,即把作家自身的情感、愿望、理想乃至气质、襟怀,外射到被观察的对象客体上面,提炼出符合创作意图的东西。——这也就是美学上所说的“审美意向的给予过程”。决定性的因素,是创作主体的“内在尺度”,是“如何把内在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”(马克思语)。

前提是如何观察。高尔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:他和安德烈耶夫、蒲宁三个人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下饭馆,当场进行了一项比赛——对进来的一个食客,各给三分钟时间进行观察和分析。高尔基观察后说道: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,身上穿的是灰色西服,他有一双细长而发红的手。安德烈耶夫没有抓住什么特色,甚至连西服的颜色都没有看出来。然而,蒲宁却有一双非常锐利的眼睛。三分钟时间里,他不仅注意到这个人结的是一条满是小花点的领带,还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个小瘊子,他的小指头的指甲也有些不正常,最后分析,此人可能是个骗子。高尔基问他何以得出这一结论,蒲宁说讲不清楚。事后,他们向饭馆的堂倌问询此人的情况,堂倌说,这个人经常出现在那不勒斯的街头,名声很不好。

看来,观察的难处在于要去发现附着在感性信息上的属于心灵特征的东西;观察的功力往往表现为一种超越感官的综合性。

至于如何把观察到的信息素材表现出来,孕育出新的“宁馨儿”,就更是因人而异了。既然创作不仅仅是生活的反映,同时也是作家自我的表现,作品中总是活脱脱地昭示着创作主体的感受能力、反映方式以及情感深处的丝丝脉动,充分展现着作家的意志、情感、欲望、要求等主体性特征,既然说,把握特殊性乃是艺术的生命所在,那么,读者就完全有理由要求,文学作品必须具有独创性。

关于创作,茅盾先生有过精辟的阐释:“冠之以‘创’字,就包含‘灵机独运,不落前人窠臼’的意思。”由此可见,独创性乃是文学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。在散文名篇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中,两位作者都各自体现出了创作主体的匠心巧运,戛戛独造,丝毫没有雷同、因袭之感,每篇读过都令人眼目一新,不禁拍案叫绝。

前几天,参加评选“好新闻”活动,新闻界的一位“老总”谈到,同文学作品一样,新闻作品也有一个如何开拓视界,独具只眼,发挥创造性的问题。我说,有些消息、通讯,不单是选材方面缺乏深入挖掘,用语上也习惯于因袭、模仿,给人一种简单、粗糙、雷同的感觉。一句流行歌词,一个小说、电视剧的题目,常常滥用起来没完,有些词语更是不断重复,诸如“来个惊喜”、“再铸辉煌”、“讨个说法”、“浮出水面”、……还有“什么什么现象”、“什么什么情结”、“什么什么误区”,可说触目皆是。我们确实应该认真研读一下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这两篇同题散文,以便从中受到一些启发,汲取有益的养分。

其实,要说雷同、因袭,文艺作品的问题可能更突出一些,因此,有关别开生面、独辟蹊径的要求,首先应对文艺界提出来。但是,这位“老总”十分虚心,不仅接受了我的建议,还极力怂恿我把它写成文章。这就是本文产生的背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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